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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家过年_1

2021-10-29 21:24:14 来源:玉江文学 点击:17

回家过年

小时候,我特盼望过年。因为只有过年,桌上的饭菜才能丰盛些,才有少许的炒花生和炒蚕豆当零食,口袋里能揣一张外婆给的两毛压岁钱,也有可能穿上一双新棉鞋。

因此,越接近过年,我越心急,盼着年快来到。可我的父母亲却害怕过年!

有一年腊月,快要过年了,社员们照常穿着破旧的棉衣裤,坐在简陋的小凳子上,顶着寒风,缩手缩脚,弯腰撅腚,在一块靠近公路的地里挖胡萝卜。婶婶眼看公路上不时有人手提肩扛着大包小包,神气活现地从她眼前经过,用胳膊肘轻轻地碰了我母亲一下,艳羡地说:“你看看你看看,这些拎着大包小包的,肯定都是回家探亲的上海工人!这些包里,不用猜也晓得,一刀大肥肉,几斤五颜六色的水果糖,香喷喷的糕饼点心。当然了,说不定还有苹果、香蕉、梨啥的呢。”

母亲直起身子,顺手将挖出的一丛胡萝卜丢到身后的竹畚箕里,看了一眼穿着时尚、正在匆匆赶路的上海工人,苦笑着回答婶婶:“唉,看得着吃不着,说这些做啥?反倒说得我口水都出来了。你我妯娌俩各生养了好几个儿女,不知道哪个孩子运道好,额头碰到天花板,今后能到上海当个工人,过年时也拎着大包小包回家。如果真盼到了哪一天,我肯定是梦里都要笑醒几回呢。”

父亲眼看右手食指和中指之间夹着的一个劣质烟蒂,都快烧到手指了,还不舍得丢掉,小心翼翼地凑上去,嘬着嘴,吸了最后一口,这才恋恋不舍地将烟蒂随手丢到地里,接住母亲的话头说:“我啥也不想,只想抽一包好烟。”

那时我初中毕业了,只能回家下地挣工分。可心里很不安分,总梦想着有朝一日能跳出农门,最好是到市区当个旱涝保收的工人。但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,工农界限非常严格,一个农村青年想进市区当工人,除非考上大学,或是当兵提干。可惜,这两条与我都不沾边。第一,全国大学停止高考招生;第二,每次参加征兵体检,我就紧张得血压飙升,直接出局!

然而,做梦也没想到,1973年夏末,经过层层筛选,我和一批农村青年,竟被招进市机关事务管理局,捧上了梦寐以求的铁饭碗。我第一次领到十五元工资,当即把十元寄给了母亲。然后想象着母亲捏紧了我的汇款单,扬眉吐气地从村中走过的样子。

学习班结束,我被分到锦江车队,也就是人们说的“国宾车队”。平时一日三餐,我都在锦江饭店的地下职工食堂吃。那时只要花一毛两分钱,就能买一份很不错的菜了。比如一块红烧大排,或者换一块红烧肉,或者一份川味回锅肉片,再加上满满一勺新鲜蔬菜。这份色香味俱全的伙食,对一个吃惯了煮青菜和腌咸瓜片,连过年也很少吃肉的农村青年来说,这该是多么的奢侈,又该是多么的幸福!

除了日班,我每星期值一个夜班,晚上十点后领一张价值两毛钱的夜宵券。凭这张券,可以到锦江饭店十二楼的大餐厅里吃一碗面。

当我在灯烛辉煌的大餐厅里就坐,很快,一大碗色香味俱全的打卤面就端到我面前。我的胃立即蠕动不已,随之口水也泛了上来。那面条是用精白面粉做的,雪白,柔软,有韧性。面条上盖了一大勺面浇头,以瘦肉丁为主、配上香肠丁、虾米干、香菇、冬笋丝、雪地红、香葱等,再滴上几滴香油。我怀着敬畏,捏起筷子在精美的大瓷碗里轻轻地搅动,好像怕惊醒一个正在熟睡的婴儿。等面条和面浇头拌匀了,我才挑起一小筷面条,慢慢地送进口中,细细地品味。别人吃面,大多是一手捧碗,一手舞动筷子,狼吞虎咽,五分钟内吃完。然后,一抹嘴,站起来就走。可我不,边吃边品,细嚼慢咽,一大碗面总得吃半小时左右。吃罢,心里总要感慨一番;哎,多花八分钱,这面,果然比食堂里的回锅肉强多了。这就是人们常说的,一分价钱一分货吧。

尽管我每星期都能获得一张夜餐券,但我吃了几回面后,就再也不想上大餐厅了。不是我吃腻了这面,而是觉得我每天都能吃上一块红烧肉,已是天大的福分了。在农村,那可是想都不敢想的奢侈。临睡前再去吃面,岂不是暴殄天物?有一次,我坐在十二楼的餐桌旁等面条时,抬眼看窗外被灯光照亮的上海夜景,恍惚在玻璃窗上看到父母亲那憔悴的脸庞和愁苦的眼神。如果父母知道了,该如何看我?父亲在生产队里累死累活干一天的工分值,还不够买这碗面呢。

好在这夜餐券,除了吃面,也能到大餐厅换一袋饭店自制的精美点心。我记得每只纸袋里装三件糕点,一个大如手掌的荷叶边油煎豆沙饺,一块五仁馅的苏州小月饼,一只蜗牛状的黄油羊角面包。这些糕点属于涉外特供食品,在食品商店里难得看到。就算能买到,除了花钱,还要付相应的粮票。

既然夜餐券能换糕点,我就不再吃打卤面,像个守财奴似地积攒夜餐券。

那年,进入腊月后,因离家日久,急切盼望回家过年。我觉得我那急切的心情,一点不亚于小时候盼望过年的心情。

到了腊月二十七八,我取出一叠夜餐券,到大餐厅换回十几袋糕点。再到附近的淮海路上,买几斤苹果、梨,两斤糖果,一串巴拿马香蕉,凭积攒的香烟票买几包牡丹烟和大前门。再问集体户口管理者那里要几张肉票,到菜场买一刀肥肉。再为两个可爱的侄女,买了两副颜色不同的绸质蝴蝶结。

除夕那天中午,当我拎着大包小包,一路上不断换车坐船,最后顺着公路走过叔叔家的墙角,熟悉的家一下子展现在面前。随着两声稚嫩而快乐的叫声,正在院子里玩耍的两个侄女已经看见了我,连忙冲进大屋里。紧接着,母亲和父亲快步走出大屋,站在院子里,乐呵呵地准备迎接我。脚快的妹妹和弟弟直奔到公路上,从我手里接过大包小包,争先恐后地展示给父母亲看。我走到院子里,还没等我向父母亲问安,母亲的眼眶已经红了。随即使劲抹了一下眼睛,喃喃着,似乎是说给大家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:

我,终于盼到这一天了。大年三十,我家也有工人,拎着大包小包,回家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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