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中逍遥

一

我们可以很经常、很随意的举头望月，真是人生的一大快事。

任凭月有阴晴圆缺，任随人在坐卧立走，不管我们处在海边山头，还是阳台窗口，都可以极轻松、极率性的作月中漫游。

仰面太清，目光共幽思齐飞，意动辄遍游月宫，交睫已往返大千。没有舟车之劳顿，没有喝斥白眼游人止步之败兴，也没有门票车票宿票餐票之烦心。

月是夜的眼。

满月圆圆，恰似脉脉含情的杏眼。

新月弯弯，一幅笑眯眯的样子，演绎着巧笑倩兮、美目盼兮……

这夜之眼，高悬在幽深的夜空，由上弦至满月渐渐张开，经下弦而朔月缓缓闭合。不论大小圆缺，同样都有趣味，趣味又有不同。

这夜之眼，喜欢有变化，天天在变化，却也有不变的坚守。永不改变的，自有那一份皎洁清亮、宽容无私……

二

月光弥漫在天地之间，清淡如水、朦胧如雾、和煦如风。

这月亮洒下来的博爱之光，无私的沐浴着你我他，公平的普照着富贵与贫贱，宽厚地分享给爱它恨它不爱也不恨它的一切人。

这月亮喷吐出的浩然之气，浸润着我们的身心，引导着我们去追寻歌德望月的感受：你又把山谷密林/注满了雾光/你又把我的心灵/再一次解放……

不敢想象永远没有月光的夜晚。不敢想象地球与人类如果失去月亮，将是怎样的孤独、单调、黑暗……科学家说，地球如果离开了月亮的护卫遮挡，有可能不会成为一颗适宜生命繁衍的星球。

对月感怀伤怀乃人之常情。

无月不登楼。月夕上楼频。举杯邀明月……人们对月亮的这份依恋，是因为月光的宜人?还是月姿的曼妙?或者是因为月亮不仅让地球潮汐，而且也让人们的血液与情感潮汐?有一种说法：人类的爱恨情仇、七情六欲以至于犯罪率，都与月园月缺脱不开干系。

三

人之望月，却大异于月之望人。

人人眼底，都有一轮与众不同、只属于自己的月亮。悲痛满腔义愤填膺的屈原如是诘问：“夜光何德，死则又育?”怀才不遇恃才傲世的李白这般狂呼：“皎如飞镜临丹阙，绿烟灭尽清辉发”!有帝王之概怀帝王之心的曹丞相，看到的悟出的是“月明星稀”。《红楼梦》里欲出人头地偏穷愁潦倒的贾儒生，仰视着羡叹着“天上一轮才捧出，人间百姓仰头看。”

人人心中，都是一颗与众不同、只属于自己的私心。虽然这私心也存在宏大与渺小、高尚与卑微的区别。

人的思想最神速最广阔。广阔到能够包容整个宇宙;快速到无论多么遥远的距离，瞬时即可达到，光速也不能相比。爱因斯坦就曾经神游百亿光年之外，打探出这个宇宙的马鞍形状。

人的思维最自由最神奇。神奇到能够清楚的感知自我、感知世界;自由到可以无拘无束、随心所欲的天马行空。

就是云浓的中秋，我们如果放纵幽思，依然可以摸到一颗滚圆的月亮。

纵然朔月的黑夜，我们也能踏着古人的思路，探访神话传说的圣墟。现在又有了“阿波罗”飞船的轨迹可以攀援。这一轮明月，自然随时随地都能映现在我们的眼底心中。

四

月宫飘渺间，高处不胜寒。

我们从小知道：月宫之中，千百年来一直有嫦娥捣药如故，吴刚伐桂依然。嫦娥偷窃了丈夫的灵药，自己升天成仙。因此受到惩罚，长跪捣药无穷已。

于是有人说：嫦娥应悔偷灵药，碧海青天夜夜心。

嫦娥自我感觉苦么?她虽然在不停的捣药，会不会也能心安理得，甚至于怡然自乐?

谁又敢说，嫦娥没有嘲笑被她远抛身后、又远不服气的人们?她感觉到的，也许是自己的潇潇洒洒：想做的已做了，该做的都做了，愿望的实现了。还留给人间一段佳话，一个榜样，一份憧憬。

嫦娥自己悔不悔，别人终是说不清道不白。她自己却又从不解释，只是默然无语、迷也似的在月宫。

五

吴刚因为学道违规，被责罚在月宫砍伐桂树。

月桂树高五百丈，粗壮可想而知。吴刚挥斧砍下去，树上显露伤痕。举起斧头来，伤处又愈合如初。虽然纯属无用功，这傻兮兮的汉子，却只能重复不断地砍了又砍。

无独有偶，希腊神话中也有类似的惩罚：西西弗斯泄露了宙斯的秘密，因而遭受天谴。他日夜不停地推滚巨石上山，到了山顶，巨石便会自动的滚落下去。他也就只能重复无休止地推而再推。

电影《摩登时代》中，工人们不断重复机械的劳动，完全变成了机器的一个部分、一个零件。卓别林想传达的，应该也是这种人生的痛苦与无奈。

无休止地重复简单的体力劳动，大概正是人生极残酷的惩罚、极可怕的悲剧。不然，东方的玉帝与西方的宙斯，何以如此这般的殊途同归、如出一辙?

六

我们的童年，是相伴着广寒宫、月桂与玉兔这些生动传说一路走过来的。

然而，“阿波罗”飞船的看法却不同，它告诉世人：月亮只是一颗伤痕累累的地球卫星。地球上看得见的正面，看不见的背面，都只有死寂荒凉，尘埃乱石。月球上面没有水、没有氧、没有声音、没有生命……鲁迅让羿射上去的三支箭也根本不存在，甚至洒向地球的清辉其实也是窃自于太阳……

科学总是残酷至此，真实总是荒凉如斯。

是不是因此，才人人都有了一份逃避现实、排斥真相，不知不觉走上屈原、李白以及阿 Q 们美丽幻觉之路的倾向?

少年时代无书可读，抄写背诵过别人手抄的《增广贤文》。读“月到十五光明少”，自以为一定是人家抄错了：月到十五原本应该光明多嘛!等到后来明白了水满则溢、月盈则亏，才知道其实是自己错了。

懂得自己的想法也会有错，是十分艰难的。懂得人的认识永远渺小永远有限永远可怜，更是非常艰难而痛苦的。

人生困惑知多少?

庄周梦蝶，抑或蝶梦庄周?

人类一思索，上帝就发笑。我们许许多多认认真真的自以为是，是耶非耶? 只有老天才晓得，只有上帝在笑着。

七

太虚渺渺，云汉迢迢，月儿弯弯复又圆圆。

夜的眼开合之间，人类一代代生息繁衍，世事一番番沧海桑田花样翻新……于是人们感叹：古人不见今时月，今月曾经照古人，今月亦将照后人。

在古人眼里，月亮应当是不老的。其实，月亮不可能永远不老。而且，地球太阳也会有时而尽，银河宇宙亦将有时而尽……人们羡叹月光不老，只因为自己的人生暂短到转瞬即逝、无常到随时都可能终结。

人生苦短，去日苦多，人们又何处可逃?

我们学不了鲁迅揶揄的那种神人：做了人类想成仙，扯着头发想上天。

曹操的对酒当歌，隐含了太多悲凉与无奈。李白应该是受到孔子“道不行，乘桴浮于海”的影响，宣示过“人生在世不称意，明朝散发弄扁舟。”不过，这样的谪仙行止，也不是凡夫俗子们想学就能够学的——不可能人人都有钱有闲，并且无责任无负担，潇洒到想去哪里去哪里，自由到想干什么干什么。

然而，行动不能任性，心动却大可以自由。比如经常而随意地作月中漫游，就是人人都得以为之的。况且黑格尔也曾经鼓励过：一个民族需要一群仰望星空的人。

我们何不放纵想象、放飞精神，向天际翱翔，去月中逍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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